……
何止惊喜。
简直惊恐。
女孩脸上的笑容像冷冽的寒风。
我脸上的表情,大概是冻僵了。
手心一阵冰凉,粘腻湿滑,在我愣神的功夫,耳边传来——哐啷一声。
“啊……”我低了低头,才意识到,剑柄从手心中滑落了。
望向地面上的剑,不由得出神。
我的剑,是数十年前一位去世的朋友赠我的,剑身的材质由特异性钢铁所打造。因此会呈现出不同于一般兵器的黑色,这很罕见。
而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把剑——恰好是黑色的。
扛着黑色长剑的笑嘻嘻的恶棍,那个是曾经我没错了——我想起来了,这么多年了其实我一直记得她,变化太大了,没想到是她。
我们的小队在刚刚踏入它们的村庄时,遭遇到了一小波成年乳酸杆菌的抵抗,我曾经队长的一个朋友死在那次意外中。
他杀红了眼,杀掉了所有的成年乳酸杆菌,在我的强烈制止下,才留下了村子里的孩童。
我尽力了,但仍然阻止不了那次残忍的屠杀。
那时候的我,不过十六岁。刚从骨髓城的学校中毕业,刚开始工作,就懵懵懂懂地接受了这门委托任务。从此之后,我的肉体与灵魂一同身陷囹圄,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记得,当年我看着眼前幼小的孩子。
她一对红红小角,长长的小尾巴,简直可爱到了极点。
但她问我父母的事情。
她的父母死掉了——我当时狠狠挠了挠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没能及时阻止队友的屠杀而内心所产生的愧疚感令我自责难当,才说了那样的话。又因为,内心实在可怜这些孩子的命运。在队友们准备卖掉它们的路上,忍不住对她们好了一些。但又怕这孩子太过相信其余嗜杀、残忍的白细胞,而毫无防备,怕反而会害了她。
却没想到,十年之后。
我们会在这种地方相识。
十年之间我很难想象,这孩子是怎么活过来的。
——是仇恨吗。“嗨……那个什么……”我尴尬地咳了一声,惊慌失措地拾起地上的剑。“好久不见呦,巧诶……”
余光中。
眼前的少女,淤伤,困乏,又脏又臭,就像个被随意遗弃在垃圾堆里的破旧的布料娃娃,但投向我的目光中,那股子仇恨的火焰仍旧熊熊燃烧——估计是。
但毕竟,她还是个孩子。
就这样轻易对有着深仇大恨的男人,道出了这一切原委。
太单纯了。
我看着她,心里只想好好静一会儿。
她那双仇视的目光。
油腻的脑袋上蚊蝇旋绕。
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混合着秽物、血液、汗臭的异味。
——该死,静不下来。
“小家伙,看你脏兮兮的,得先去洗个澡吧!”
“恶棍!”她“啪”地一声打开我的手。“别碰我,我都说了……我不叫……”
我缩回胳膊。
“好的……腊味饭是吧……”奋力扯起右侧的嘴角,我表达出一个尽可能显得友好的笑容:“里面有热水的……”
她站起来。
“变态——混账——老朽要杀了你!!”
小拳头雨点般打在我的胸膛上,她用力推搡着我,用脏兮兮的脑袋顶在我的胸口下。但一个女孩子,力量怎么可能抵得过我一个粗壮的成年男人。
“行啦,行啦……乖嘛……”笑着把她推到浴室里后,掩门——表情立刻沉郁了下来,失魂落魄地靠在墙边缓缓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香烟。——倒霉啊。
——救命啊。
——我卖命攒了两年的棺材本的钱啊,这是买了个啥啊。
浴室的门被用力撞了几下。
被我死死抵住。
“老朽不洗,门上有破洞,你会偷窥老朽洗澡的。”被我关进浴室里,她的声音显得惊慌失措。
我吐出口烟。“不会,已经看光了。”
“老朽就不要洗澡……老朽知道你想干嘛,你这种变态……”
“哎,你知道就好。”我忍不住苦笑,烟丝被我用指甲弹灭,烟蒂等会儿还能再抽一次。
“反正你休想。”腊味饭的声音硬如坚冰。“死也不会让你得逞的。”
“那行。”
我用手掌用力扣了几下门。
“那等我脱衣服,我进去帮你洗。”
“别……”
耳边立刻传来她脱掉衣服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接着是水流声。
紧随其后,听到一阵响亮的声音——咕咕咕。
她肚子饿了。
强忍着心痛。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外泌体,翻开目录,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外卖吗,送两份腊味饭……对,还是送到老地方。”
“啥?两份四十个细胞壁……喂……这都老顾客了,就算附带上外卖费也有点黑心了吧,那就一份好了。噢,对了,顺便路过药店的时候再帮我拿一瓶外伤药。”
“行啦行啦,快送来吧。”
滴——挂断。
其实,为了节省。
直接去他们店的小摊上吃能更好一些。
但我心想,浴室里正在洗澡的这家伙总得吃点什么,眼睁睁着看女孩身上的伤又不能搁置不管。然而,以现在这种紧张的主奴关系,却又不能把他招摇带出去遛。倒是不用担心她会趁其不备袭击我。可腊味饭一旦借机逃走,的确是个麻烦事。
“唉……没钱了……”手中的外泌体被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把玩着,撇上半空,兜了几个圈,接住。
“下顿饭……可怎么办呐。”再抛。“再这么下去,只能去开宝箱了……”
外泌体,是这个世界一种细胞之间用于远程通信的烂大街的小玩意——手上的这块,是我从旧货市场花了三十个细胞壁淘来的。虽然通信距离不过几百米,但结实,耐用,防水。因为不值钱还能防盗,有点类似于我以前用过的那块坚固的诺基亚,偶尔有时候,还可以当做锤头敲一下核桃和坚果。
“腊味饭。”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喜欢吃腊味饭吗。”
隔着浴室的门。
她闷声回答我。
“没有,老朽没有吃过。”
——那为什么要给自己起名叫腊味饭?
还未等我问。
她就回答:“老朽一直在盯着你吃那个,好像很好吃。老朽把你那副贪婪的样子都写到我的小说里了。”
“贪婪?不会吧,你什么时候写的。”
“只要老朽处于冥想状态,就可以在脑海里更新它。”
“能给我看看吗。”我问。
“能给老朽吃点东西吗,作为……作为交换。”
我暗笑——这傻孩子。
“行。”我答应。
“那好。”
过了一会儿。
腊味饭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从浴室内光着脚丫走出来。
看向我的,警惕的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又悄悄流过了眼泪。
少女洗褪了身上的异味与污垢后,一个光鲜亮丽,柔湿光洁的白发少女便俏生生地立在我眼前。
细嫩的皮肤,吹弹可破的脸蛋。
我很想伸过手去捏一下。
“看什么,离老朽远点,咳———”
但被她口中预备朝我发射的毒液给逼退了
然后,黑皮书再次出现在眼前。
迅速翻到最后一页。
我探过脖子瞧着。
——w——————————v————
马路对过的小饭摊,写有“腊味饭”的标旗,迎风招扬。
那就是腊味饭吗。
恶棍正在吃。
萦着丝丝热气的瓷碗中,饭香扑鼻。
仿佛嘴巴里正感受着每一粒白米温润地划过布满味蕾的舌尖,甘甜、糯软、令人满口生香。碗中最后一块油光艳丽的腊肉被他小心翼翼地夹入生满津液的口腔中,在被上颌第二磨牙以灌满蓄势待发的信心,同时又兼具着不舍、怜惜,调整着犹豫的角度试探着向下——最后,牙齿猛地碾压的瞬间。刹那间,仿佛打碎了大脑中一种对美味设防的关卡。
味道逐渐变得浓郁,冲破了泪水了临界点。
随着肉丁与饭粒混合在一起慢慢的嚼碎,生汁,黏在牙齿间像甜腻的蜜丝。美妙的快.感开始逐步在嘴里扩散开来,快.感最后延伸至后脑,犹如掷碎了一个蜜罐般炸开。
……
————————————w————
我还没看完,书就被合上了。
“一碗腊味饭而已,写得也太夸张了吧。”我看着她,张口结舌。
“没有,你看起来就是那样。你这个贪婪的魔鬼,一碗饭而已,却像在品尝顶级大厨做出的顶级宴餐。”
又听到女孩的喘息声。
我忍不住柔声问:“写小说这么累吗。”
“写小说……并不累。”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语气上的改变,她没有直视我,目光瞥向笼子的方向。“但老朽作为一个奴隶,把自己写的小说拿出来供人去分享,真的很辛苦……很可笑……”
小说嘛——多少是跟文学挂钩的。
而能在这个世界的文学史上留下作品的人们,无不是那些有闲情逸趣,同时又赫赫有名的记忆细胞。别说一个身份卑微的奴隶,哪怕白细胞一族有写作能力的家伙都很少听说过。
反正我一个没怎么上过学的大老粗,是写不出什么来。
“很厉害呢。”我忍不住夸赞。
“你不笑话老朽吗?”她疑惑看着我。
“笑话你?”我摇摇头。“算得上非同一般的特殊能力吧,虽然不知道有啥用哈。”
我的话,是实事求是罢了。
比起能使用特异性魔法,力量更强,体质素质更好,身手更敏捷,在这个世界里倒是更有用一些。
我以为她会由衷地感激我。
然后一脸感动,说什么——你是老朽所遇到的,第一个,没有看不起老朽,没有笑话老朽的存在,老朽已经……已经……可能……
然而并没有可能。
她的水灵灵的眼睛犹犹豫豫扫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等她再抬起眼睛的时候,彼此的气氛再次剑拔弩张了起来。
她的目光像刀子,毫不掩饰着内心的仇视与憎恨。
恰时,门被敲响——是外卖送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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